《正經好人》:柯恩兄弟的貓
捷瑟敏 作




柯恩兄弟:醉心闡述偶然性的電影作者


  柯恩兄弟對於生命際遇的偶然性,一直有著獨特的興趣。意外、巧合、計畫失敗,一直是柯恩兄弟關注的母題。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柯恩兄弟的電影,這個詞想必就是「陰錯陽差」了。

 在《血迷宮》(Blood Simple, 1984)與《險路勿近》(No Country for Old Men, 2008)當中,主人公甚至跟反派從頭到尾都沒有正臉打過照面,《血迷宮》的女主角,就算她在電影尾聲解決了反派,她仍然沒有正眼看到反派到底是誰,長得是哪副德性,一切都是謎團中的爛仗;而《險路勿近》中的老警長,在旅館的門外窺伺,想像著兇手就在裡頭,然而他們也未曾正面交鋒。

 偶然性充斥著柯恩兄弟的電影。儘管如此,故事劇情仍然不受影響地推動著。偶然性有時不只是使得人們計畫的干擾元素而已,有時候,偶然性更是使得故事邁向終點,使得公理伸張,使世界中正邪混亂重新獲得和諧的力量:在《缺席的人》(The Man Who Wasn't There, 2001)一片中,正是巧合,而非法庭與警察的努力,讓原本該受罪的人,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在柯恩兄弟的電影中,我們觀影者,常是能夠看到全局的全知觀點者;而劇中角色,則是那些如螞蟻般莽撞的限知觀點者,只能就他碰到的片面訊息,做最好的猜測。於是,收攬了全部訊息的我們,笑看那些偏狹而錯誤的愚蠢判斷。在《布萊德彼特之即刻毀滅》(Burn After Reading, 2008)當中也是一樣:某個人都對局勢做了自己特殊的判斷,但是每個人都有偏頗之處,只有我們電影觀眾鳥瞰一切。



《正經好人》的曖昧留白


  在柯恩兄弟(Joel Coen and Ethan Coen)於2009年推出的《正經好人》(A Serious Man, 2009)一片,更讓觀影者陷入迷霧之中,受到的評價也剖為兩極。基本上,故事的主軸就是一個已婚中年教授,遇到一連串大大小小的厄運的故事。當然,他所遇到的災禍不如約伯那般戲劇化,他所遇到的是我們現代人日常生活中都可能遇到的事情:妻子要與他離婚,兒女不關心他,只會叫他修天線或者跟他要錢,在學校有人用黑函企圖影響他得到教授的終身職等等。

  而劇情中也留下一堆留白,片頭的短片老者是不是鬼魂?韓裔學生有沒有賄賂?黑函是誰發的?然而,我不認為《正經好人》在劇情安排上多處的曖昧不清全然是件壞事,因為柯恩兄弟似乎有意地讓我們陷入一頭霧水,為的就是要我們去感受這個謎團本身,這個不透明並且不指向特定意涵的過程,就已經是柯恩兄弟世界觀的展現。

  《正經好人》其中多種可能性的相互交織與衝突,不指向特定意涵或寓意,劇中人的結局下場也留白而未明確交代,這不代表我們觀眾什麼意義都閱讀不到;相反地,是我們要主動參與,去填充那些留白,去創造自己的寓意,選擇自己的詮釋立場,揣測劇中人的結局走向。



享受電影的不確定性


  電影文本,並非一定得要將其安枕在某些特定的背景下,才得以被順利解讀。也不必然要先獲取某些特定的觀點或知識,才能參得其深層的含義。電影本身有待觀影者的詮釋介入,才得以用特定的樣貌呈現。

  《正經好人》故事當中的角色賴瑞,雖然粗略地參考了宗教故事中的約伯(Job),但並不指向任何有確切的教訓;而儘管採用了猶太背景,也不必然代表這是導演所要陳述個人經歷過的事實。這部電影不只是要講約伯的故事(儘管賴瑞跟約伯,同樣是在一連串厄運中受到道德歷練的角色),也不只是要表達柯恩兄弟的經歷(儘管這部電影本身還是表達了他們的一些人生觀)。 

  在草原野餐時,賴瑞向一位猶太女性透露自己最近的不順遂。這位女性友人安慰他說:「或許這是用來看清事情真相的時刻。不是我愛耍嘴皮子,有時候,真的很難解讀(deciphering)上帝的旨意。但是你也不需要全靠自己一個人搞懂,我們是猶太人,有很好的傳統可以幫忙我們了解。當我們迷惑時,有許許多多流傳下來的故事,那些故事是遇到同樣問題的前人傳下來的」。但是,問題在於,萬一這些啟示,僅僅只是重覆我們的疑惑,而沒有任何具體的指引呢?



柯恩兄弟的數學


 主人翁賴瑞(Larry)是一位嚴肅過生活,擁有猶太背景的一個物理教授。在電影的前段,賴瑞與韓裔學生的對手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韓裔學生對賴瑞說:「我認為這次的期中考結果是不公平的」。韓裔學生在分數表上得到了F,不及格的成績。韓裔學生解釋道,他認為不公平,因為他不知道試卷裡頭要考數學。

  賴瑞回應道:「不懂數學,怎麼可能懂物理學?數學就是拿來解釋物理究竟怎麼運作的。」而當韓裔學生說:「原本不了解兩者的相關,現在知道了」,進而要求秘密地重考,這個提議被賴瑞所拒絕。

  「這樣就對其他學生不公平了」,賴瑞說道。

  若我們把「物理學」看作是電影本身,而把「數學」看作是特定的背景,諸如宗教知識、作者意圖、生平經歷等等。我們可以看出:電影本身是超越這些背景的侷限的,它可以跟觀影者建立創造新寓意、萃取新觀點的關係,而不全然依賴於這些背景。「破解電影文本密碼」的誘惑,就是「柯恩兄弟的數學」的誘惑。一個一勞永逸去破解電影內涵的夢想。沒錯,這個橋段可供推敲的延伸議題,不只是電影的,也是宗教的。但是重點是:觀影者自己要去體會,否則一點意義都提取不出來。

  賴瑞在物理課的時候,講到了薛丁格的貓,這個實驗其中的啟示是什麼?實驗者打開盒子,才決定了盒中貓的生或死;在打開盒子之前,貓是「既死又活」的狀態。同樣的,因為觀影者的參與,電影才從一團不確定當中向我們展現某些特定的樣態。



三個拉比(Rabbi)的啟示


  認真的人,意圖在生活的表象之外,去追求深層的含義。當賴瑞生命突然遇到接踵而來的災禍,賴瑞陷入自己孤獨的悲劇當中,想要尋求協助,但似乎也滿足不了他的期待。但賴瑞並不對神抱怨,也並不怪罪於神,他只是暫時不能理解。他想要釐清:在這團巧合的背後,是否有著合理的解釋,能夠解釋這些降臨在自己身上的連番厄運。正是這樣的求知欲,使得他兩次拜訪兩位不同的拉比,與他們對談,試圖找到幫助自己的方法。

  賴瑞第一次與拉比的對談,對象是一個非常年輕的拉比。這位拉比,他以停車場為例,宣稱道:「雖然這裡初看沒有什麼好看的,但是在有能力保持好奇的人眼中,在能保持新鮮的觀點的人眼中,它可以是有趣的。透過正確的觀點,你可以看見神靈深入這個世界。」賴瑞是否錯了,因為他以疲憊而僵化的眼睛看世界?但是,你總是可以叫一個人繼續看,只因為他沒有看到你想要的結論。賴瑞似乎沒有因為這個小故事而受到太大的鼓舞。

  第二個光頭拉比則告訴賴瑞一個猶太牙醫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一名牙醫之前也來尋求這位光頭拉比的協助,他遇上一個離奇的故事。當他在替一個非猶太教徒看牙的時候,他發現這位猶太教徒的牙齒內側刻著古文,含義正是「救我」。牙醫被這個神奇的經歷搞得十分焦慮,開始到處去注意每個人的牙齒內側,有沒有同樣的神秘刻痕,但是找了半天,他一無所獲。最後,他打消這個念頭,生活回到原本的模樣。

  當光頭拉比講完這個故事,似乎對他這番談話十分滿意。但賴瑞被這位名拉比的故事搞得更為困惑,因為他深深感到這個故事沒有任何意義,沒有指向任何東西。但是,光頭拉比樸實單純,對自己這番談話十分有自信,他的確認為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這個故事,它對我們觀眾仍有若干寓意:那就是,不要過於沉迷於神蹟,不要過度探究一個偶然的神祕訊息,為了探究它,而忘掉了原本生活的步調。不管這個偶然的神祕牙痕,是神所留下的痕跡,或只是一個偶然的巧合,我們都可以拿來當作是一種使人認真過生活的指引,應該對這種神秘體驗的追索適可而止。這些訊息本身不該被看作目的,重點應該是要認真過生活,並且記得幫助他人,而不是沉迷於這個神祕訊息本身,甚至因此讓生活脫離常軌。

  第三名拉比,是一位老者,賴瑞沒有機會見到他,但賴瑞的兒子見到了。之前賴瑞的兒子在上課聽音樂,因此被沒收了隨身聽。然而,隨身聽裡頭藏了一些錢,是他應該要交給校園惡棍的;因為害怕被校園惡棍霸凌,賴瑞的兒子很焦急地希望被隨身聽要回來。然而,見到了老者拉比,他沒有說什麼深奧的經文,只是對著他複述著當初他在課堂上偷聽隨身聽的時候聽的歌,即傑佛遜飛船樂隊(Jefferson Airplane)的樂團成員名字以及"Somebody to Love"的歌詞:

「當真理被發現是謊言。而你心中的希望都凋零死去。」
(When the truth is found to be lies, and all the joys within you dies.)

「然後呢?」老者拉比問賴瑞的兒子,一邊把隨身聽還給他。

  這個橋段可以被看作是無理可笑,也可以被看作是意味深長。生命中的非理性參透的事件降臨在我們身上的時候,重點不是「為什麼?」它的起源為何?為什麼降臨在我身上?重點反而是「然後呢?」,我該如何與之共處,我該怎麼把這個事件當作是我生命中的良性影響?在賴瑞的夢中,他在河邊,把那疊在信封的錢,交給他準備坐船逃離的弟弟,幫助他逃亡。在夢裡,他不問這疊錢是不是韓裔學生的賄款,他想的是要怎麼用在好的地方。雖然看似荒誕無稽,但這可能是電影設定下的那個年代,1967年時,多數猶太人的心聲:在體會到二次大戰中的殘酷之後,怎樣繼續生活下去,給自己的生命一個未來的方向?



尾聲


  正當賴瑞所遭遇的許多厄運均迎刃而解,他的人生看起來似乎不再那麼悲慘的時候,柯恩兄弟所給出的結局,又拋下一枚震撼彈:當我們看到故事的尾聲,賴瑞終於屈服了,他把韓裔學生的成績從F改成C減,但正當他這樣作的時候,他就接到一通來自醫師的電話,要他到醫院領取身體檢查的報告;而正當賴瑞兒子開心自己拿回隨身聽,要把錢拿給校園惡霸的時候,惡劣天氣中的龍捲風,正向學校席捲而來。

  結局是否暗示了天神存在的可能,祂或許能更主導世界的秩序,使得德福一致?道德上的墮落,父子屈服於惡勢力,是否是他們的道德缺陷,導致接連而來的噩運,作為他們的懲罰?但是,屈服之前的厄運又是怎麼來的?是神的試探嗎?正當觀眾幾乎要認定一切都是荒謬無意義的時候,柯恩兄弟又猛然丟下這樣的結尾,讓觀眾質疑自己先前的推斷。
 
  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在《馬克白》(Macbeth)中寫著:「人生不過是路過的倒影,一個在舞台上賣力演出,隨即被淡忘的可憐演員;它是傻子說的故事,充滿著喧鬧與騷亂,然而到頭來,卻不指向任何有意義的東西 (signified nothing)。」

  柯恩兄弟的電影所描繪的世界樣貌,有其獨立性價值,不需要透過指向電影以外的特定背景來得到價值。當韓裔學生的父親對賴瑞說:「接受這個謎吧」,便是要他接受對生命中的不確定性,意義的追索有其底限,而教徒也不能耽溺於窮索神的徵兆,而荒廢了原本的生活。柯恩兄弟的貓,可以是《正經好人》這部電影本身,它本身不指向任何固定的意義,得有待觀影者的決定,才展現特定面向的寓意;它也可以是人生各種偶然與巧合,當你選擇以某種方式來詮釋它,它才以特定的方式影響你的生命。




(原文刊於 電影欣賞季刊 第1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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