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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夏布洛的兩次旅行

捷瑟敏 作





 克勞德.夏布洛(Claude Chabrol, 1930-2010)在今年的9月12日去世了。乍聽此消息
有些意外,因為這位導演即使在二十一世紀仍然持續地發表作品,總給人感覺仍然活躍之
印象。不過,夏布洛畢竟已經八十歲了,當我聽到消息,雖想提筆寫下一些文字,但一時
也難以寫出情感充沛的哀悼之詞。

 從網路資料來看,關於夏布洛並且略具篇幅內容的中文介紹文章並不多。對年輕一輩的
電影迷來說,夏布洛是相對陌生的:一方面因為他被新浪潮其他人物之鋒芒所掩蓋,另一
方面台灣缺少觀看其電影之管道。筆者雖非研究夏布洛的專家,但寫篇文章反芻自己對其
作品之觀感,若有幸引起讀者對夏布洛的興趣,進而願意去親近回顧這位導演長達五十年
的創作生涯,這會是很好的效應,也是我能為夏布洛做的。

 本文的標題取自夏布洛的電影《兩次旅行》(A double tour, 1959),此片透過不同
經驗者的視角來敘述,以兩個敘述過程之交疊來呈構同一時空背景的內容。當事件被重新
講述,會增添更多的細節,好比一張唱片,在重複聆聽過後,會跑出更多的細節。本文試
圖扮演一個重新播放夏布洛的角色,期許提出一個欣賞夏布洛作品的視角,讓那些原本就
存在的優點被彰顯出來。

夏布洛之創作開端

 《帥哥塞吉》(Le Beau Serge, 1958)是夏布洛初試啼聲之作,這部被公認為新浪潮
開端的電影描寫了兩男一女的三角感情關係,以及鄉村與都市的生活差距。本片由傑哈.
布蘭(Gerard Blain)扮演鄉下男孩,而尚克勞.布萊里(Jean-Claude Brialy)則扮演
城市男孩。我們可看出夏布洛在次作《表兄弟》(Les Cousins, 1959)之設定,正好是
本片的倒反,有著互文關係:在《表兄弟》中,鄉下男孩代表著純真上進之善良精神,而
城市男孩則標誌著墮落;但在《帥哥塞吉》中,卻是城市男孩企圖拯救幼年的鄉下好友,
想讓他脫離頹廢的狀態。

 《表兄弟》這部片聲名遠播,曾獲得柏林金熊獎的新浪潮電影,敘述來自鄉下的表弟為
了考取律師,前往巴黎借住表兄籬下。分別出身於城市與鄉村的表兄弟,生活方式極為不
同,又為了一個女人,彼此產生了嫌隙,兩人更加疏遠了。本片兩位主要男演員是《帥哥
塞吉》中的演員:傑哈.布蘭以及尚克勞.布萊里。知名攝影師亨利.迪凱(Henri
Decae)以其高超的攝影技術,讓本片史詩般的恢弘格局及濃烈的悲劇氣氛刻畫得淋漓盡
致。而夏布洛電影中的母題:謀殺、中產階級、階級衝突、三角關係、忌妒、罪責感等,
本片幾乎是無一不包,我們也可看出,在夏布洛最初兩部作品中,基本方向就已經確立了


夏布洛的謬思

 從《表兄弟》與《帥哥塞吉》對男角選用,我們便可略窺夏布洛的用人原則:他絕不吝
於給予表現出色的演員再次演出的機會。在夏布洛的創作生涯當中,不少的演員都與他建
立了長期合作的關係,而且在奇異情節的故事下,他們也往往能夠獲得不錯的表現機會,
不知不覺中,夏布洛便培養了一批愛將,如米榭.布切(Michel Bouquet)、尚.楊(
Jean Yanne)等。

 至於在眾多女演員中,在此必須先提的是史黛芬.歐德宏(Stephane Audran)。在嫁
給夏布洛之前,歐德宏就曾在夏布洛電影裡扮演客串的角色;在兩人1964年結婚之後的
1960年代中期至1970年代初,是兩人緊密合作之黃金創作期,在《女鹿》(Les Biches,
1968)、《不貞的女人》(La Femme infidele, 1969)、《屠夫》(Le Boucher, 1970
)、《夜幕降臨前》(Juste avant la nuit, 1971)四部電影中,歐德宏都扮演了最主
要的角色,而且劇中角色的名字都叫海倫,故有「海倫四部曲」之稱。

 緊接在歐德宏這位與夏布洛合作超過十部電影的謬思女神之後,伊莎貝.雨蓓(
Isabelle Huppert)是夏布洛第二位的重點合作對象,兩人也建立了長期的合作關係,從
《維奧萊特.諾齊埃爾》(Violette Noziere, 1978)到《權力喜劇》(L'ivresse du
pouvoir, 2006)近三十年間,兩人合作了七部作品。

 除了上述兩位女演員,貝娜戴.拉封(Bernadette Lafont)在1960年代與夏布洛合作
了四部電影,桑德琳.波奈兒(Sandrine Bonnaire)則在1990年代則與夏布洛合作了兩
部電影,這兩位女演員都是值得關注的夏布洛謬思。

 在夏布洛的鏡頭下,女性的樣貌非常多樣化,她可以是風騷的女僕、百般無聊的年輕上
班女郎、隱忍的妻子,甚至是城府極深的謀殺者。當然,他花最多時間刻劃的,是一個妻
子在遭遇家庭問題時各式各樣的內心感受與行為反應,或許也是因為如此,他與當時的妻
子歐德宏便一起拍攝了多部關於外遇與情殺的電影。

在希區考克的肩膀上

「你聽,這個音樂讓你明白,別的音樂在相較之下都將顯得醜陋。」

──《兩次旅行》

 在所謂「新浪潮五虎將」中,夏布洛常被排到最後一個:夏布洛沒有楚浮那種惹人愛戴
的童真與浪漫情懷,沒有高達的前衛與尖銳,沒有侯麥高超的作品水準維持性及對自身母
題的高度忠實,也沒有賈克.希維特(Jacques Rivette)在呈現舞台劇走位之堅持,以
及即興的詼諧感。但作為新浪潮的開端者之一,這個所謂「法國的希區考克」(the
Gallic Hitchcock),夏布洛似乎是被最被低估的。

 也許是身為希區考克影迷的關係,從夏布洛的電影往往可以看到他在段落中埋藏了對希
區考克的思考、致敬及回應。當我辨識出他與希區考克的相通之處,總有一股猜謎猜對的
興奮。譬如《兩次旅行》片中的田野幽會,直接展現出夏布洛對希區考克的熱愛:在這個
段落中,彩色攝影鏡頭中開滿紅花的草原,十分地華美,但大樹下幽會的取景、擁吻的旋
轉鏡頭,不讓人聯想到《迷魂記》(Vertigo, 1958)都難。而在《齷齪的無辜者》(
Les innocents aux mains sales, 1975)前半段那有意識地讓觀眾誤解那個拖屍體的鏡
頭,令人回想起《驚魂記》(Psycho, 1960)的樓梯鳥瞰鏡頭,是具有巧思的運用。

 以上所提段落雖非原創性,仍然可供玩味。但偶有過分而陳腐的挪用,身為希區考克影
迷的夏布洛也會因為自己的狂熱,而拍出令人感到不耐的段落。例如,在《不貞的女人》
片中那段詳細描述兇手清理命案現場的段落,利用警察盤查的過程來製造緊張感,令人想
到《驚魂記》的段落(連棄屍地點都同樣選擇沼澤),但並不讓人感到特別有趣。

 希區考克這位電影巨人的陰影籠罩著夏布洛。有時夏布洛為了分享自己珍愛的希區考克
,有意無意地在自身作品中產生了強迫性之重複。如果是這樣,那夏布洛不就被貶為希區
考克的跟班,對大師進行著無趣的重複?我不完全同意這樣的看法。

夏布洛與黑色電影

 除了受希區考克的深遠影響之外,夏布洛對美國電影中的犯罪與謀殺顯然很感興趣。這
是否表示夏布洛與黑色電影有極為強烈的親緣性呢?夏布洛的確以美麗的女性(致命女人
或蛇蠍美人)作為主角關鍵性行動的動機,使主角捲入接近死亡的局勢當中,但夏布洛電
影中衝突的層面卻與黑色電影不同。黑色電影的主人翁常常作為復甦的理想家而存在,致
命女人作為一個動機,啟動主人翁去實踐那些他所認為值得做的,甚至不惜犧牲生命的行
動。黑色電影時常描述這樣道德甦醒的時刻:在世道沈淪中,原本隨波逐流的主人翁為了
一個女人,決定跟這個世界相抗衡。這個道德行動引發了一個公私領域的相疊合:出於私
人情誼而做的自我犧牲,同時也產生了促成社群共善的力量。

 而夏布洛,顯然並沒有在此層面多作刻劃。如我們所見,他對黑幫或大梟雄沒有什麼興
趣,他盡量把衝突保持在私人慾望的層面。理想與苟活、公道與私慾,這些拉鋸不是夏布
洛的重點。蛇蠍美人在黑色電影中作為這些衝突之引爆點的功能,並沒有在夏布洛的電影
中出現。另外一個夏布洛電影與黑色電影的親近之處在於,黑色電影也透過外在空間的風
格表現或光影的對比,來表徵主角內心焦慮或者孤獨等各種狀態。這種手法在《兩次旅行
》這部夏布洛的第一部彩色片中可以看到:夏布洛透過昆蟲之飛舞及玻璃之碎裂,來表現
故事人物的心靈崩潰的剎那。

 在描述女人之危險誘惑形象以及將內在思緒外在化這兩點上,夏布洛與黑色電影是相似
的;但是在正邪抵抗,夏布洛的討論層次並不相同:他盡量把衝突擺在家庭內部或社經地
位的差異上,而非關注於黑幫反派與市井小民、正派英雄的衝突上。

插曲:夏布洛的調整與嘗試

 前文提到,夏布洛在早期作品中就顯露了他基本的方向,但他並非沒有做自我創作的調
整。例如:1960年代末期的《女鹿》在刻畫三角感情關係之下試圖求新意之作品,其中將
他人作為之自己的理想典範,進而想要取代這位偶像的慾望,此處劇情之刻劃帶有英格瑪
.柏格曼(Ingmar Bergman)作品《假面》(Persona, 1966)的味道;而《春光破碎》
(La Rupture, 1970),則是向超現實取經的嘗試作,片頭那猛然爆發的暴力場景,有如
新版殭屍電影《活人生吃》(Dawn of the Dead, 2004)一般的迅速突然:電影開始不到
一分鐘,剛起床,不發一語的丈夫,原應到餐桌吃早餐,但他卻突然發狂攻擊妻子,接著
又將兒子單手舉起,往桌角撞去;驚慌的妻子拿起平頂鍋反擊丈夫,接著抱起孩子跑向鄰
居求助……。這是一個充滿奇幻與詭異幽默氣氛的故事,片尾女主角在藥物影響狀態下所
看到的柔焦與負片效果,配上藍天中彩色繽紛的汽球,迷幻效果十足。

 雖然《春光破碎》試圖拍得和以往不同,但這並不標誌著夏布洛從此將開始嶄新的風格
。基本上,夏布洛還是走在自己先的道路上:片中貧富差距及階級衝突這些夏布洛關心的
母題仍然在本片隱隱發用。而且夏布洛仍然沈溺在謀殺與懸念之中,這驅策他繼續創作電
影,也繼續著這些重複迴旋之下隱藏的母題,他對希區考克的掛念,以及對自我的重複,
而且在這些重複中,對其母題做細微的調整,企圖尋求一個最佳的答案與回應。

夏布洛的高峰傑作:《儀式》

 《儀式》(La Ceremonie, 1995)是我心目中夏布洛最好的電影。夏布洛的各種元素、
不斷呈顯的母題,在本片有了絕佳的調和,而且故事敘述的方式平實細膩,吸引觀眾目光
。在電影的前二十分鐘,夏布洛放入了許多細微的線索,暗示我們女傭人的女主角蘇菲(
桑德琳.波奈兒飾演)的隱憂:她不操作洗衣機而自己手洗、撒謊自己近視而不能開車…
…,這些謊言慢慢引導我們找到答案,就是要遮蔽她其實不識字、身為文盲的事實。夏布
洛處理這些細節的方式十分細心,令人激賞。

 不識字是蘇菲難以承認的缺陷,於是她不擇手段地守護這個心中難以面對的瘡疤。蘇菲
待在樸素的傭人房間裡,看著大眾娛樂節目,而富裕家庭共同欣賞的則是蘇菲難以了解的
歌劇。夏布洛一向關注的階級之間的差異與衝突,依舊濃烈地瀰漫在這部電影中。

 而片尾,意外的車禍及持續錄音的錄音機,扮起了關鍵的作用。尚娜遇上意外的車禍,
引來了警察,而錄音機原本是富人家為了錄下歌劇音樂所用,兩個事件卻陰錯陽差地引來
警察,而無意間繼續錄音之錄音機則湊巧成了犯罪的證據。兩個女人小心地湮滅證據,卻
沒算到這個部分。此處設定有如《表兄弟》中那把手槍的變體,夏布洛喜好讓意外來搗亂
人們的計劃:有如愛倫坡的短篇故事《黑貓》(The Black Cat)及路易.馬盧(Louis
Malle)的電影《死刑台與電梯》(Ascenseur pour l'echafaud, 1959),充滿諷刺。片
尾的蘇菲有如與自己的命運打了照面,無所適從的她也只能在黑暗中露出茫然的神情。

夏布洛的四個母題

 前文中已經略敘述夏布洛的重要作品、創作生涯的轉折,以及影響其作品風格之淵源。
不過,要一語道破夏布洛獨特之處,仍然是困難的。或許可在此點出夏布洛個人關心而且
有所發展的幾個母題,至少這是他有別於希區考克的地方。

 一、夏布洛一直都在片中發展「將一個人提交到審判之前」這個母題:譬如在《兩次旅
行》及《不貞的女人》中都有「一人獨自緩步面對法律審判」地走出人群,緩走向警方的
畫面。在《夜幕降臨前》(Juste avant la nuit, 1971)中,夏布洛更深化了這個母題
,刻畫了一個殺人者在他做案之後的內心煎熬,而他要表達的是這種良心所引發的苦痛難
耐,甚至驅使人去接受外在的法律制裁,因為比起良心的法庭所帶來的重擔,現實的法庭
要寬容得多,因為這種由內往外的轉向,坦承自己的罪過並且接受社會的處罰,反而是一
種解脫。這在夏布洛的電影裡是非常重要的主題。

 也因此,在刻畫內心煎熬及罪責感上,夏布洛與佛烈茲.朗(Fritz Lang)的親近性,
或許更勝於與希區考克的。在希區考克電影裡常見的情景是一個無辜者陰錯陽差被捲入一
場陰謀,開始受到警察或者盜賊的追逐,這種迫害是外在的;但是夏布洛更常描述的是良
心的自我摧殘。

 在朗的《血紅大街》(Scarlet Street, 1946)中,主人翁殺了情人與其情夫,從此壟
罩在內心自我懲罰之痛苦中。他自殺未遂,之後又想要投案,但警察不相信他的說詞。在
美國海斯法典(the Hays Code)的影響下,為了宣導善良風俗,壞人在電影結尾必定要
受到應有的報應,這扼殺了電影創作之自由度,使得大部分結局走向都太容易被預測。《
血紅大街》卻是海斯法典教條下的特殊變體;故事的結尾,做了壞事的主人翁不是受到外
在法律的具體處罰,而是孤自被放逐到個人的內心地獄裡頭。此片透露的訊息是:身處這
種無處贖罪的個人世界中,這樣的懲罰要比死去或入監服刑更為痛苦。透過這樣的結局設
定,朗巧妙地呈構了自己所要述說的心理驚悚戲劇,而又不會被電檢單位視為「不符合倫
理道德」。而在《兩次旅行》中,犯案的角色害無辜的人被警察捉去,自己卻畏罪而不願
自首,最後朋友勸說:「若你還想要內心的平靜,就得自首。」在這部早期的夏布洛電影
中,便已透露同樣的訊息:隱瞞著不堪的秘密而孤單活著,即使不被法律制裁,仍是痛苦
難當,甚至使人失去了值得活下去的意義。

 二、對中產階級生活的刻劃:在他許多作品中,看似相敬如賓的富裕家庭其實彼此冷漠
相待,甚至潛藏殺機;以富裕家庭為背景條件,引發出各種恐懼,如夫妻之間的猜忌,家
庭關係的冷漠。《巴黎見聞》(Paris vu par..., 1965)中的短片《耳塞》(La
Muette, 1965)描述富有雇主與僕人的關係;《兩次旅行》、《耳塞》、《儀式》則是因
為龐大財產相應而生的各種惡的衍生。在《表兄弟》以及《儀式》等片中,我們都透過一
個局外人的眼睛,而進入中產階級家庭的世界,看到一些古怪不近常理甚至無情之處。

 有趣的是,與夏布洛電影裡中產階級家庭常見的負面描繪相比,在屏幕外的夏布洛家族
成員卻是團結和樂地一起從事電影工作:在夏布洛電影生涯後期,其家族組成了一個拍攝
電影的小團隊:除了夏布洛本人擔任導演之外,兒子馬提歐(Matthieu Chabrol)製作配
樂,老婆翁侯(Aurore Chabrol)負責場記,另外一個演員兒子湯瑪斯(Thomas Chabrol
)也常演出父親執導的電影。由此可知,在夏布洛的現實生活中,錢財不必然要扮演負面
影響的角色。當初,他也是有賴於繼承前妻阿妮思.古特(Agnes Goute)的遺產,才能
夠資助侯麥、希維特等人拍電影,擔任他們的製作人,如同詹姆斯.摩納哥(James
Monaco)在《新浪潮》(The New Wave)一書當中的幽默形容:夏布洛好比新浪潮初期的
「金援天使」。

 夏布洛對於中產階級生活弊病之刻劃,從他對此主題的不斷重複,可以嗅出一種夏布洛
因為自身條件富裕所感到的歉疚與焦慮自省,這也不斷反映於其電影作品中;就積極面而
言,這未嘗不是一種可作為創作素材之個人體驗,或許也是他維繫家庭生活的動力。

 三、病態的慾望:在《屠夫》中,殺人是一種性慾的替代;在《夜幕降臨前》中,呈現
了施虐與受虐之性行為;在《地獄》(L'enfer, 1994)中,佔有的慾望過於強烈,隨之
而來的忌妒與猜疑,使人受折磨至精神失常之地步。而忌妒的毀滅性力量也強烈展現在《
不貞的女人》、《齷齪的無辜者》、《女鹿》、《謝謝你巧克力》(Merci pour le
chocolat, 2000)等片中。

 關於兇手的身分探索與推理,一向不是夏布洛描繪謀殺故事的核心,他甚至不對隱瞞兇
手身分下太多工夫。而希區考克的國防諜報電影,他似乎也沒有興趣。犯罪的個人心理動
機是他比較關心的:殺人的原因可以是貪圖金錢,可以是通姦所引發的妒恨,甚至可以僅
僅為了殺人帶來的快感;而一個謀殺案件的背後,夏布洛讓我們看到人際關係的衝突、謊
言與欺瞞中的暗潮洶湧,以及劇中角色癡迷之慾望。也因此,殺人者的內心世界是他著重
描繪的部分。當然他不一定是以黑暗可怕的筆觸來描述這些心靈,這些殺人者可以是值得
憐憫的,可以是純真的,甚至是深情款款的。

 四、謀殺被當作禮物接受,殺人被看成一種浪漫的行為。當所謂謀殺被視為浪漫的,不
僅僅是在解釋情慾如何使人犯下謀殺,而且把重點擺在描繪在殺人者與被殺者之外的第三
人:而這個第三人,是殺人者之所以殺人的動機。夏布洛似乎想要表明,當一個人作為被
慾望者,在他知道別人為自己殺人的時候,他可能會以善意來回應這位兇手。這種願意為
愛殺人的兇手出現在《謊言的顏色》(Au coeur du mensonge, 1999)與《不貞的女人》
等片當中,他們都受到了善意第三人的回應:殺人者不被他們責怪,反而被諒解,殺人在
此被解讀為一種愛的表現。這是我個人認為夏布洛最有特色與魅力之處。身處法國的夏布
洛,遠離美國黑色電影時期那種壓抑創作自由的環境,更能盡情地探索關於謀殺者內心的
種種主題,而不需透過曖昧或含蓄的方式表達,也不需為了符合善良風俗,而拍出收斂折
衷的結局。


小結

 在夏布洛的《如何拍電影》(Comment Faire un Film)書中,他提到電影創作者作為
「說故事的人」及「詩人」的區別:所謂詩人,是有自己獨特世界觀的人,而說故事的人
雖沒有特別的觀點想述說,卻能將他人的觀點以引人入勝的方式來訴說,替他人的故事增
添令人想傾聽的魅力。

 夏布洛是否是個電影詩人,這是有爭議的。因為不管是從希區考克或美國犯罪電影汲取
的養分,都會回過頭來以幽靈的姿態困擾著夏布洛。眼尖的影迷總是會質疑他的作品中的
指涉,而被看出其作品背後的淵源,總讓人覺得這些作品不夠原創,這麼一來,詆毀的聲
音便隨之而來;但是,夏布洛以其所承襲之傳統為中心所做的迴旋運動,何嘗不是一種尋
找自我的運動?透過對大師的效仿,他看見自己的不足,並且在高度自覺中進行調整。

 在《兩次旅行》中,他人的美麗映照了自身生活的缺陷,引發了焦慮與痛苦;當然夏布
洛絕不能只活在對希區考克的欽羨中;對希區考克的忠實與近乎癡迷的愛好,也是夏布洛
開始開創自我風格的起點,即使在謀殺與懸念的領域中,最後他也只能推進那麼一點,增
添一些他個人獨特的細節,但這已經是值得喝采的。夏布洛絕對是一個說故事的高手,一
個知道如何讓人對電影更有慾望的專家。本文所匯整的內容雖稱不上完備,但願能夠激發
讀者對夏布洛作品的興趣,產生一批新的影迷,而舊影迷也願意重新展開對夏布洛的另一
次尋旅。




(原文刊於 電影欣賞季刊 第1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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